巴金與翻譯/陳安
2005年7月28日  出处:

圖:晚年巴金開心地笑著,因為他看到了中國現代文學館新館的建成(資料圖片)
假期裡讀「巴金百歲華誕紀念文叢」之一的《巴金譯文選集》,感慨巴金先生在文學翻譯上也成就卓著,但其「譯名」為「文名」所掩,許多人只知他是大作家,卻不知他也是大翻譯家。 

巴金的文集有二十多卷之多,而譯文全集也有十卷之多,數量上絕不少於一般翻譯家,何況其質量又屬上乘。一個人即使沒有上千萬字的文集,僅有數百萬字的譯文集,那也已經是對文學事業的巨大貢獻了。 

巴金深愛語言,愛漢語,也愛外語。他通英文、法文、德文、俄文、日文和世界語。十八歲那年,他就根據英譯本翻譯了俄羅斯作家迦爾洵的小說《信號》,從此開始了伴隨他文學創作的翻譯工作。他主要翻譯俄羅斯小說、傳記和回憶錄,其中有克魯泡特金的《我的傳記》,赫爾岑的《家庭的戲劇》和《往事與回想》,屠格涅夫的《木木》、《處女地》、《父與子》、《普寧與巴布林》和散文詩,高爾基的《草原故事及其他》和文學回憶錄。他譯一本書往往根據多種版本,如《父與子》就用了俄文原版、一種德譯本和四種英譯本。 

以真誠謙遜著稱的巴金在翻譯上也虛懷若谷。就如他不認為自己是文學家一樣,他也不認為自己是翻譯家。他不止一次說過,他「並不精通一種外語」,「只是懂一點皮毛」,「俄語程度不過小學」,他是「邊譯邊學」,翻譯的過程就是學習的過程,他翻譯的作品都是他的「老師」,「翻譯首先是為了學習」,所以他稱自己是「試譯」。 

他只選自己喜愛的作品翻譯。外國前輩作家的作品打動了他的心,他把感情傾注在這些作品上,他想通過譯文來講自己的心裡話,來打動更多人的心,所以儘管是「試譯」,他重讀時仍然感到激動,「仍然強烈地打動我的心」,彷彿那些有血、有肉、有感情的作者的心還「在紙上跳動」。 

他的翻譯風格不屬於「硬譯」,不屬於「死摳」,而是流暢,自然,傳神,富於感情,近於他自己的創作風格。俄羅斯文學翻譯家草嬰說,巴金的譯文既傳神又忠於原文,他所譯高爾基的短篇小說至今「無人能出其右」。高莽說,巴金譯文「語言很美」,表現出「原著的韻味」。譬如,高爾基和巴金這樣來描繪草原傍晚的景色: 

「太陽慢慢地從天空落下到草原的盡頭,它剛剛要挨到地面,馬上就變成了紫色。一片紅光罩住了草原,給人喚起一種苦悶的感覺,喚起一種對於在這個荒原以外的遠方的模糊的渴望。於是太陽挨到了地面,懶洋洋地走進大地裡面或大地後面去了。太陽消失以後許久,天空中還輕輕地奏著晚霞的色彩絢爛的音樂,不過它不停地在減色。溫暖、靜寂的黃昏來了。星星亮起來 ,它們在打顫,好像讓地上的寂寞嚇壞了似的。」 

││茫茫草原上貨車押車人眼裡一幅多麼富有色彩而又荒涼寂寞的圖畫! 

巴金從事翻譯有一種知難而上、鍥而不捨的勁頭。文革之後,他把翻譯《往事與回想》看得很重。他說,赫爾岑是他的老師,其回憶錄前半部分揭露了尼古拉一世的反動統治,內容豐富,文筆生動,值得他一邊學習一邊翻譯。儘管他「對原著理解很差」,但還是「硬著頭皮翻譯」,哪怕一天只譯幾百字也好,並反覆琢磨,不斷修改(「還得修改四五次才能說比較可以」),盡力達到比較完善的地步。當時年已七旬的巴老就這樣在翻譯中「學習」,在翻譯中「受折磨」,在翻譯中「享受」。後來終因年邁有疾未能自己完成整部作品的翻譯,但他這種老驥伏櫪的精神真值得老氣橫秋之輩好好學習。 

巴金自己愛翻譯,也鼓勵別人拿起譯筆來,而對別的翻譯家,他的態度總是格外尊重。在《巴金書信集》中,我發現他的很多信是寫給翻譯家的,其中有汝龍、蕭乾、文潔若、戈寶權、查良錚、高莽和巫寧坤等。他語重心長地向他們訴說自己的心裡話,關心他們,勉勵他們,對他們寄以厚望。只有自己熱愛並從事翻譯的人才會對其他翻譯家如此體貼,如此愛護。 

他希望蕭乾在有生之年「多譯或寫點東西」,「譯兩部世界文學名著」,「翻譯幾本能流傳下去的書」,多寫,多譯,多出書,「不必管別人怎麼說」,「把自己心靈中美好的東西貢獻出來」,因為「精神文明不是空談出來的」。蕭乾沒有辜負巴老的期望,晚年不僅寫了大量散文作品,出了很多本書,還與夫人文潔若合作翻譯了西方文學中的一部「天書」││喬伊斯的《尤利西斯》。 

他建議女作家楊苡「好好翻譯一本書」,海明威的也好,別的也好,「不要急,一星期譯幾百、幾千字都行,再長的書也有譯完的時候,慢是好的,唯其慢才可細心去了解,去傳達原意」。看過她一些譯稿後,他坦率地指出,她「譯得有點草率」,「本來可以譯得更好一點」。 

高莽善於畫作家肖像,巴老可能覺得他在繪畫上花時間太多,便寫信問他:「你為什麼不同時譯幾本沙俄小說呢?您俄文好,中文好,有條件。」 

巴金與汝龍之間的友誼更在中國翻譯界傳為佳話。 

汝龍原是巴金的讀者,後來成為他的朋友,原是巴金的平明出版社的投稿人,後來成為該出版社的主要翻譯者。正是在巴金的啟發和鼓勵下,汝龍終於成為一名傑出的俄羅斯文學翻譯家,一名契訶夫專家。汝龍最早想譯些法國莫泊桑的短篇小說,但巴金希望他能系統地介紹一位作家的作品,並建議集中精力翻譯契訶夫的小說。就這樣,汝龍心無旁騖,幾十年如一日,一心撲在契訶夫的作品上。他根據英譯本譯出了二十七冊契訶夫小說選,後來又補學俄語,根據原文重譯一篇。在文革期間受虐待的惡劣條件下,他悄悄完成了契訶夫全集共十六卷、六百萬字的翻譯工作。 

在《巴金書信集》中,致汝龍的信有三十七封之多。巴老稱讚他「譯書很用功,能苦幹,有成績,又能堅持,的確不容易」,在地震的環境中「仍安心翻譯,實在可以佩服」,並殷殷囑咐他保重身體,每天抽時間散步或作廣播操,「要爭取盡可能多活」,「不要為了幾本契訶夫就拚掉老命」。 

有一年,巴老去北京開會,順便探望汝龍,親眼看到他家糟糕的住房狀況,他馬上就為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而奔走,結果私房政策得到落實,汝龍家終於從逼仄的陋舍搬進了寬敞的房屋。 

可惜汝龍還是因契訶夫而「拚掉老命」,新居只享用了幾年,就於一九九一年夏天辭世而去了。他比巴金年輕十二歲,原以為萬一巴老不能譯完赫爾岑的回憶錄,他將會繼續下去,結果卻是自己「先走了一步」。 

巴老為他的早逝深感悲痛。他回憶著汝龍的「大大的圓臉」、「朗朗的笑聲」,覺得這個坦率、真誠的朋友拖住了他的手,揪住了他的心。他寫道:「他熱愛翻譯,每天通宵工作。……他讓中國讀者懂得熱愛那位反對庸俗的俄羅斯作家。他為翻譯事業奉獻了自己的下半生,奉獻了一切,甚至他的健康。他配得上翻譯家這個稱號。……誰知他偏偏先走了,而且去得那麼快,不給我一點時間表示理解,更不用說我的感謝了。」 

巴金把他的譯文全集第一卷獻給了「他││翻譯家汝龍,作為對他的紀念」。 

(二○○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寫於紐約)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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