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宪益:阴差阳错成翻译大家
2005年3月14日  出处:光明日报

记者说,杨宪益“尽管从不出门,但衣衫都干干净净的。听到趣言,看到我们追着猫儿,他亦会莞尔”。  本报记者 李飞摄

   
杨宪益 1915年出生于天津,1936年进入英国牛津大学莫顿学院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学、中古法国文学及英国文学。1940年回国在重庆中央大学等学校任教。

  1943年后在重庆北碚及南京任编译馆编纂,1953年调至北京外文出版社,曾与夫人戴乃迭(英籍华人学者)合作翻译中国古典小说《魏晋南北朝小说选》、《唐代传奇选》、《宋明平话小说选》、《聊斋选》、全本《儒林外史》、全本《红楼梦》等,以及《鲁迅全集》、《青春之歌》等。

庭院深深的少年时光

  我妈妈说她生我之前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只老虎跳进了她的肚子,算命先生说这既是吉兆又是凶兆,这个男孩将来会很不错,但他是凶星,他出生后家里会死很多人,第一个死的将是他的父亲。对于这个说法,家里人也相信。为什么不相信呢?中国人从前都是迷信的。

  我五岁那年,父亲去世了。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白虎星。自从我念了书之后,在14岁左右的时候,我就开始不相信神鬼,也不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,人死了就是真死了。

  大家庭里出来的孩子都不会喜欢大家庭。我小时候,家里的妹妹们和堂兄弟都先后上了小学和中学,但我被一个人关在家里念私塾,家人不放心我去上学。12岁的时候,家里人终于同意我进了一所教会学校。我也从不好好念书,总是考第二名。有人说你稍微念一念书就能考第一,但我从来都不去考第一名。

  1934年春我高中毕业,家里打算让我在国内读完了大学再出国留学。我参加了燕京大学的考试,因为考试成绩优秀,燕京大学破例决定让我跳一级,入学就从二年级开始读起,可我更想上的是清华和北大。

  正在我准备这两所学校的联考的时候,中学里有一位对我很好的英国老师郎曼先生找到我的家里人说,他正好要回英国度假,可以带我去伦敦,他会照顾我。

  家里本来是不会放心我出国的,但是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,家里给我请了一位年轻女教师,为我补习英语和数学,她叫徐剑生,丈夫对她不好,她呆在家里很孤独,就出来找事做。我拿她的名字开玩笑,用“徐剑生”作上联,下联对了个“快枪毙”。相处几年下来之后,我喜欢上她了,她也对我有了感情。我那时才十几岁,她已经三十多岁了。我的母亲担心我会谈恋爱,她怕家里出丑闻,决定让我出国学习。

牛津毕业,弃哈佛回中国

  到了伦敦,郎曼先生为我找了个很好的希腊文老师,是个牛津毕业生。第一次和老师见面的时候,他问我:“你想去牛津还是剑桥?这是两所最好的大学。”“两个之中哪一个更好?”“当然是牛津,但是牛津比剑桥更难考。”“那我就去牛津吧。”当年,去剑桥的中国人要比去牛津的多,因为剑桥注重理工科,中国人都去那儿学习科学。

  上中学时,我买到过一本由福建人林文庆翻译的中英文对照本《离骚》,仔细念完之后觉得诗译得比较死板,还有许多错误的地方。到了牛津之后,我发现屈原的《离骚》和英国18世纪的诗体有相像之处,出于好玩的心理,我用英文的英雄偶句体把《离骚》翻译了出来,也是为了向牛津的老师显摆一下中国也有悠久的文学传统。

  毕业时,我收到了两封信,一封信来自哈佛大学,信中说如果我想继续学习古典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话,哈佛大学可以邀请我担任中文助教,但我回绝了他们的好意,我说我的老家已经被日本人占领,但我还是必须回到中国去。另一封信是西南联大的聘书,请我去担任希腊文和拉丁文教师,是沈从文和吴宓听别人说起我并看了我在高中写的诗之后,热心地向校方推荐了我。

  走时,我问我的英国女友格莱迪丝(也就是后来的妻子戴乃迭):“我们不是一块到美国去,而是到中国的内地去,我是预备回去受苦的,你受不受得了?”她还是坚决地说要跟我一块儿回中国。

  昆明也是当时日本轰炸的重点目标之一,我母亲坚决不让我去,重庆的中央大学英语系请我留下来教书,尽管我知道中央大学在学术圈的名声不太好,但在与我母亲分开这么多年了又要离开她,我也过意不去,就接受了这个工作。

  这个决定对我以后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,因为我要是去了西南联大,我就搞希腊文、拉丁文了。而且那个学校的前身是清华和北大,我要是和他们在一起,日本投降之后,我就会到北京来了,而不会隔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来,也不会到国立编译馆,也许就不做翻译工作了。

梁实秋引领走上翻译路

  在重庆中央大学分校教书时期,我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《儒林外史》和《阿Q正传》。

  那时候,梁实秋是位于重庆的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的负责人,过去翻译委员会主要是从事英译中的工作,梁实秋想开辟一个新领域,把中国的经典著作翻译成英文介绍到西方,他聘请我和戴乃迭去工作。

  梁实秋听说我的兴趣是中国古代史之后,建议我翻译司马光的《资治通鉴》,由戴乃迭协助我翻译,我们在那儿一直待到1949年后这个机构被撤销为止。在1944年到1946年那三年里,我们译完了从战国到西汉的约36卷。1949年以后,我顾及不到它,也没有人再提及这部书。

  80年代,我索性把全部手稿送给了一个澳大利亚朋友。

  1952年,北京来了一纸调令,要调我们到北京参加“亚太和平会议”的翻译工作。到了北京,学术界的老朋友都极力劝我们留在北京,尤其是外文出版社的副社长刘尊棋,拼命地要拉我们参加这个出版社,说要搞一个像商务印书馆那样的出版社,不过是有系统地对外介绍中国的文化,这一点比较打动我。

  加入外文出版社的《中国文学》杂志之后,我们初步设想是选150种古典文学名著,从《诗经》一直到清末的文学,当代文学从鲁迅起到当时再选100种。戴乃迭翻译过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》,我翻译中国古典作品多一些。

受命翻译“读了一半”的《红楼梦》

  在外文出版社工作期间,我认识了周扬,那时候他是文化部部长。有一天他突然想到我懂希腊文和拉丁文,就找到我说:“《荷马史诗》没人翻译,你为什么不翻译?”结果他就把我调出来翻译《荷马史诗》。

  我译完《奥德修纪》之后,外文出版社说你是我们外文社的人,也应该帮外文社做点事情,于是又让我翻译《红楼梦》。我说:“我不喜欢看《红楼梦》。”我小时候读《红楼梦》,只读了一半都没读完。不过我在外文出版社里面工作,他们要我翻译什么我就翻译什么吧,人要吃饭嘛。

  刚刚开始没多久,我遇到一个英国朋友,他是一个汉学家,叫大卫·霍克斯,他告诉我说:“我在翻译《红楼梦》,已经翻译了两年多了。”

  我说:“我不知道你也在翻译《红楼梦》,如果知道你在翻译的话,我就不翻译它了。”

  他说:“没关系,我们一人翻译一个版本。”他翻译出来的版本用的名字是《石头记》,我为了显得和他的稍微不一样,就用了《红楼梦》这个书名。说我是翻译家,其实我爱人才是翻译家。都是我把初稿翻译出来,交给她加工,她费的力气比我的还大。

  因为《中国文学》杂志后来从外文出版社分出去成了一个独立机构,而我和戴乃迭是《中国文学》杂志社的人,《中国文学》杂志社的党支部书记说:“你在我们这边,却在为外单位工作,应该要求他们付稿费。”他就要求外文出版社付给我们稿费,外文社给了我4万多块钱,这是我们获得工资外稿费收入的惟一一次。

效仿“企鹅”,推出“熊猫丛书”

  “文革”结束以后,我发现很多西方书籍突然在80年代的年轻人中间流行了起来,就好像我30年代在天津当学生时的情形一样,大家又开始讨论弗洛伊德、普鲁斯特、艾略特,讨论意识流、虚无主义。

  1977年我和戴乃迭重新回到《中国文学》工作的时候,大部分的文章、小说和诗歌都是垃圾,没有任何价值。

  直到1979年,它才开始像一本正常的杂志。

  出版“熊猫丛书”是我的提议,当时英国“企鹅丛书”

  销量很好,大家纷纷仿效出版以“P”字开头的丛书,我想,“熊猫(panda)”也是以P字开头,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,结果出了不到一百本,有“五四”后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作品,比如沈从文的《边城》、古华的《芙蓉镇》,也有古典文学作品,比如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、刘鹗的《老残游记》——巧合的是,我“文革”中坐牢时和刘鹗的孙子在一个监狱。

  如今不仅“熊猫丛书”消失了,《中国文学》也停刊了。

  因为我们走之后,后来进来的人都是大学刚毕业的,英文水平不怎么好。

 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作一个翻译家,现在也不想。如果可以选择的话,我从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来,会选择研究中国古代史。但是无意中到了编译馆,就变成翻译家了……就变成翻译了。我翻译的那些东西很多都是别人要我译的,我自己选择译的也有一些,比如周作人、周树人的作品,比如《老残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,那些才是我真正喜欢的。

口述:杨宪益
采写:本报记者 刘晋锋

■记者手记

  他拿起烟,一支支地点燃,缓缓地吸入,摁灭在烟缸里,每天一到两包。烟陪他看电视,恍惚着阳光从暗到明再暗下去,日复一日。“怕什么呢?都这么老了。”他温情一笑。

  他饮酒,一辈子饮酒无度。如今,酒不饮了,因为吞进去的酒精化作毒素,钝拙了腿,再不能失去旁人的扶持。

  他是那种人,望之俨然,处之温和。他一定不厌恶这个世界,尽管从不出门,但衣衫都干干净净的。听到趣言,看到我们追着猫儿,他亦会莞尔。别人对他的一千多万字的译作高山仰止,他说没什么值得流传下去的,书全都送了人几乎一本不剩;我告诉他有人窃用他的名字出书,他一笑了之。不怕坏了你的名声吗?他抿进一口烟:“无所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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